第171章 静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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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朝会历来是大周一年到头最为盛大的朝会。天才刚到寅正(凌晨四点), 兴庆宫正门朱雀门外,诸王侯并在京正七品以上大臣及正五品以上诰命女眷,便已陆续到达宫门口, 按位次高低, 男东女西,依次排班站好。[注1]

其中,只有皇亲王爵公主等,或年老体弱功高德重, 得圣上特许的老臣,才可不待时辰, 由太监先行领入宫内。

王熙鸾虽是县主,却非皇亲, 还年轻力壮,又于社稷无功,自然无此特许, 只随诸诰命女眷一同,在冷夜寒风中端庄站立等待。

诰命礼服头面沉重, 北风冷朔,平日大部分时间都身在内宅的女眷少有王熙鸾这般身体强健的,还有不少年纪上了五十, 头发都白了大半的老太太, 但无论年岁长幼,身体健弱,并无人面露半分难色,皆仪态端方,面露微笑,便有交谈, 也大多是颂圣或说些吉祥话。

王熙鸾年幼无功,但她父亲和未来丈夫皆是炙手可热的圣上信臣,加之身边围着的都是三十岁往上的公侯府上夫人,见了她这等模样儿的年轻小女孩儿,心里都爱得很。

且在皇宫门口,天子眼前,除夕这样的日子,谁敢惹事?便有和贾王两家关系不好的,最多不理,出言讽刺争个高低是再没有的。几十岁的人了,和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便争赢了,说出去也不好听,又有犯上之嫌,何必讨这个没趣儿。

开国时的四王八公,“八公”里,便只有荣国公府得圣上恩典,许袭了两代国公,余者七家皆是降等袭爵。开国几十载,当年赫赫扬扬的初代国公和国公夫人早已离世,降等袭爵之家,爵位最高的便是镇国公之子,袭了镇国侯,其夫人是侯夫人位,比王熙鸾还要低一阶。

因此王熙鸾在宫门前等着的这几刻钟,只和几家夫人说了些温瑛的病情,余下便只微笑听诸位夫人细语交谈。

荣国公府还在孝期,宁国公府却已是出了孝。宁国公府贾敬夫人和王熙鸾也甚熟了,王熙鸾又是习武之人,五感敏锐,才至宫门,和贾敬夫人见礼时,便察觉她似是身上不爽,在旁边看得一时,越发觉得贾敬夫人状态不对。

一个早已有过的猜测再次浮现在王熙鸾心里。

再观贾敬夫人一直有意无意的护着小腹,王熙鸾略略抿唇想,难道贾敬夫人现在腹内真怀了惜春?

老天……等过了今日,贾敬夫人可就五十了。

便是在从前,女子过了三十五岁再生育,风险也大大增加,更别说是这时候的五十岁女子,要怀胎生子,真说是九死一生也不为过。

冬日衣裳礼服厚重,光凭看,并不能看出贾敬夫人已怀胎几月。此处也并非能说这事的地方,王熙鸾也只得暂罢了,多留一分精神在贾敬夫人身上。

随着“四王”府上人至,人渐渐齐了。

按着惯例,是身份越低者来的越早,身份越高便来得越晚。王熙鸾位比一品,爵视公爵,在她之上,除皇亲外,便只有四位异姓郡王家的王妃、世子妃等。她到宫门时正正好好是寅正,依温瑛所说,等到寅正二刻(凌晨四点三十),便是位最高,身上也不好的北静王妃也该来了。

但直到寅正三刻,所有人几乎到齐,王熙鸾只还未见内监女官领北静王妃和贾元春往前去。

北静王府出了什么事?

不仅王熙鸾在心中担忧,诸夫人也开始小声议论,也有人问到王熙鸾面前:“县主娘娘可知北静王妃娘娘近日身子如何?”

王熙鸾只道:“因家母病势一直未见好,我有许多日子不曾出门,和世子妃娘娘也许久未见了。倒是听得我家中大嫂子说起过,今岁北静王府的年礼是世子妃娘娘打发人送来的。”多的半句都不说。

这消息和北静王府有所来往的人家差不多都知道,见在王熙鸾这里问不出什么,便有人道:“王妃娘娘历来身上再不好,只要能勉力支撑,便不会不来。这回怕是又……”

尊卑有别,议论北静郡王妃身体如何的话,便是侯夫人也只敢说半句,倒是南安太妃扶着儿媳妇南安侯夫人的手,摇头道:“北静王妃这病了好,好了病,也有十几年了,我看她强撑着就是想给世子挑个好儿媳妇,如今儿媳妇进门将要一年……”

因是在宫门前,卯时越来越近了,诸人说得几句,便都住了口。

王熙鸾心内想,北静王府的人不来也好。今日大概是平静不了的,立在这里的这么多诰命女眷,不知会有多少人见血丧命,贾元春不来,最少不愁今晚性命不保了。

她能让太太装病不来,却不能说动,也不能开口,让北静王妃装病,把贾元春留在北静王府里“侍疾”。

可离卯时还有小半刻钟时,有内侍领着贾元春匆匆赶至,正排在王熙鸾左侧东平郡王世子妃之前。

王熙鸾暗暗一叹。

即将到卯时,太监女官们行走不断,提示诰命女眷按位次排好。王熙鸾不便多说,却还是顶着惹眼,低声问得贾元春一句:“王妃娘娘病了?”

贾元春说的比王熙鸾问的更多:“母妃病重,父王命徐侧妃在府内给母妃侍疾,带世子和我来入宫朝贺。”

看来是北静王妃要在离世之前,要尽可能打压徐侧妃,给世子和贾元春铺路。

想到这一节,王熙鸾心内又不止叹了几声。

卯时到了。

天尚未明,月却已落下,正是一天内最黑暗的时候,偏天上还有许多乌云,阴沉沉压在一眼望不到头的宫墙上。

朱雀门大开,似一张深渊巨口,要把入宫的人都吞噬到皇宫中湍急的漩涡里。

而在王熙鸾所知的历史中,和发生了著名宫变的玄武门重名的兴庆宫北门,只是一个并不常开启的备用门。

王熙鸾知道,在那里,应有大约三千禁卫军正埋伏着。

而在含元殿和宣政殿之间的一处角落,却是贾瑚领六千京营中的精兵正在等待。

待上午听圣上并太子发言毕,再等圣上率太子和百官祭祖后,到得中午,前朝宴会在含元殿,后宫宴会在凤藻宫。含元殿和凤藻宫之间有数道宫门,每道宫门前,都有着少则一两千多则五六千的精锐埋伏。

圣上手中除仪鸾卫,五百员龙禁卫——近年渐成内监卖官收入的主要来源——外,还有两万禁卫军精锐可随意调动。

据王子腾和贾瑚打探来的情报,圣上只留五千禁卫守宫门,余下一万五千和从京营里抽调出的六千将士,已悉数分布在兴庆宫各处。

一共两万一千精兵,圣上留在玄武门三千人,算是离后宫最近的一处兵力,至于凤藻宫周围,若消息没错,圣上只敷衍似的放了三百人,用以通报消息。

圣上是根本没把后宫和女眷们放在眼里。

或者说,圣上不认为皇后、太子妃、戚贵妃、文贵妃、瑶妃和亲王郡王妃们,能掀起什么大风浪。

果真如此么?

王熙鸾跟随女官的指引,拜在拜垫上,听太监一层层将圣上的话传到臣子们耳中,想起了强撑无事的皇后,和眼中燃烧着熊熊火焰的太子妃。

便是勉强偷得平安的五皇子妃,但有机会,也要努力做些什么,更何况是稳坐后宫几十年的皇后,和无子却孝贤名声广传的太子妃。

寒风呼啸,王熙鸾垂首听朝贺祝词,心中渐渐涌上些许不安。

今晚,她的命运会掌握在她自己手里么?

饶是王熙鸾在家里练过半个月,但维持长达一个时辰的跪姿下来,起身时她还是颇觉膝盖和腿脚酸痛。再看身旁诸位上了年纪的夫人们,也都是捂着膝盖缓缓站起,起身后面上却不见疲色。

这么大的好日子,又是才听了圣音,怎能面露疲惫劳乏?

但历来君臣一体方为佳话,大好的大年三十日,皇家也不能欺人太过。

离宫宴还有一个多时辰,圣上、太子要领诸皇亲王爵大臣去祭庙,诰命女眷们便由女官内侍分别领到凤藻宫东西偏殿内暂歇。

勋爵之家的女眷在东偏殿,在朝官员之家的女眷在西偏殿,女官内侍们往来服侍,看见有年老体弱,似是支撑不住的老夫人,便赶着拿参汤姜汤来侍候着喝了,或有怀着身孕的年轻女眷,宫里也有备下的上好的保胎药。若有实在撑不住的,便会上报给皇后娘娘,许归家自歇,免得这么喜庆的好日子闹出人命,似是天家不仁德。

说来这都是天家恩典,但若不是着实支撑不下去,也没人会偷这个闲儿。

王熙鸾既算勋爵家的女眷,也是在朝官员家里女儿。但她是县主,算在勋爵一类里,又在朝中无实职,便和贾元春一同被领到了凤藻宫东偏殿。“四王八公”家的女眷也多在东偏殿内。

天家王妃公主郡主们暂都不在,北静王妃告病,按照位次高低,坐在最上首的便是现年才四十有余,却已守寡数年的南安太妃。

南安郡王一脉子嗣不丰,开国时的南安郡王乃是年将四十才有的老南安王,南安王在世时,和南安太妃也仅有一子,便是当今袭了爵位,现年才二十余岁的的南安侯。南安侯只有一亲妹,乃是南安太妃生下的遗腹子,今年才刚四岁,和南安侯兄妹两个年岁上差了几乎二十岁。圣上为抚功臣之心,在这小姑娘出生后三个月,便赐了她“淑荣县主”的封号。淑荣县主年小,听得一向体弱,今日南安太妃并未带她来。

南安太妃之西,便是贾元春,之下是东平郡王世子妃,东平郡王世子妃的对面,便是王熙鸾的位置。

南安侯夫人并戚贵妃之侄媳妇,西宁郡王府当家夫人西宁侯夫人的位次皆在王熙鸾之下。贾敬夫人因只是三等将军夫人,位次更在外间。

早察觉贾敬夫人不对,王熙鸾便在内间,也分出两分精神听着外间动静。

诰命女眷入宫朝贺领宴,按规矩是每人许带一个丫鬟服侍,侯夫人及以上诰命许带两人。这些丫鬟在入宫后会被统一领到一处等候,待女眷们到凤藻宫暂歇时,才会被带到各人主子身边。而不论是诰命还是丫鬟,都一步不许多走,便是去净房,也须得两个宫人领路随行。

虽然含雪紫烟几人再四表态愿意跟王熙鸾到内宫,不怕危险,也不怕死,但王熙鸾思虑再三,还是把她们都留在了宫外,只带着慧露慧棉入了宫。

当日带含雪四个见识一番,王熙鸾的确抱着要让她们也练练胆子的心。可除慧露外,文岫慧棉四个也愈发显出忠心,仪鸾卫暗卫见惯了生死,若遇事,必定比含雪四人更镇定,能做的事更多,活下来的机会也不是大了一点半点。

王熙鸾要和慧棉义兄联络,少不得要带上慧棉,而另外一个人选,便自然是慧露了。

慧露慧棉在仪鸾卫时,几乎是无所不学,服侍人的本事自然也有。诰命女眷入宫不必搜身,王熙鸾腰上腿上袖子里的东西一件没少,但她二人现算丫鬟,为了不惹人疑心,入宫时是半件武器也没带的。

平日睡里梦里都离不得兵器的人,突然空荡荡半点防身的东西都无,二人面上却看不出一点儿不自在,入得内殿,便在王熙鸾身旁垂首敛目,真和丫鬟一般无二。

王熙鸾见此安心不少。

她欲要问慧露是否看见外间贾敬夫人有甚不妥,又恐惹人注意,万一贾敬夫人真有了身孕并不欲人知晓,她贸然问出口,不是不大妥当?

一面思考这些,王熙鸾心内又发笑,她现在做不了什么,只能等着,想些亲戚间的家事,倒似放松了些似的。

王熙鸾最后没问慧露。因为才在凤藻宫东偏殿坐定,还没到两刻钟,外间便传来一阵喧嚷,还有人紧着道:“快,快来人!威烈将军夫人晕了!”

贾敬夫人的诰命正是三等威烈将军夫人。

听得这一声儿,王熙鸾先看坐在上首的南安太妃一眼,说一声:“我外头看看去。”

便不从贾瑚论,贾王两家是老亲,王熙鸾的嫡亲姑母尚在荣国公府住着,王熙凤和贾琏的婚事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她去看一眼,帮个忙,并不过分。

贾元春也起了身:“我和妹妹一起去。”

南安太妃忙道:“烦世子妃和县主替我们也问一声儿。若将军夫人着实不大好,皇后娘娘一向仁德怜下,便是送将军夫人回府当也无妨的。”

这话也只有南安太妃能说,王熙鸾和贾元春谢过太妃,便带了人出至外间去看。

贾敬夫人一手搭在小腹上,正晕在椅子上面,旁边她家里带来的丫头和两三个宫女正扶着她不叫她往下滑,还有一个女官正在给她掐人中。殿内的其他夫人都是满面关切。

贾元春和王熙鸾进来,诸夫人都起来问好,两人来不及一一回礼,对视一眼,贾元春去和诸夫人们说话,王熙鸾来至贾敬夫人身边,看那女官穿着内宫七品服色,便问:“这位贤人,不知将军夫人情况如何?”

贾敬夫人只不醒,那女官手上又多使了些力,道:“威烈将军夫人是突然晕的,微臣也不知是什么情况。请县主娘娘稍安,微臣已派人去请示了皇后娘娘,司药属的女医也马上到了。”

王熙鸾要看贾敬夫人面色,可因是入宫朝贺,贾敬夫人按品大妆,面上脂粉上得不薄,并不能看出什么。但她眉头紧皱,显然极痛苦。

思及贾敬夫人可能怀着身孕,王熙鸾又暗暗把目光移到贾敬夫人臀腿处,可还是因冬日穿得厚,一时也不见有血流出来。

除夕宫宴此等大事,尚食局司药属二十来位女医,照例皆在凤藻宫候命。国朝承平日久,凤藻宫办除夕宫宴几十年下来,经验很足。贾元春王熙鸾出至外间没过多久,便有一位六品司药带着一位七品典药和两位八品女史过来,那六品司药略搭了搭脉,神色一凝,先叫几个大力宫女合力把贾敬夫人挪至一处内室,贾元春和王熙鸾自然也忙跟上。

司药凝神诊脉,贾元春王熙鸾皆在旁边不出声儿,看那司药放下手,吩咐女史道:“速拿参汤。”

贾元春这才问:“不知……”

司药不待贾元春问完,便起身一礼,严肃道:“这位夫人业已怀胎五月,现胎气不稳,有小产之兆。”

贾元春惊得忘了说话。敬大伯母可都要半百了!

王熙鸾观司药神色,便问:“司药有何为难之处,不妨说来。这位是宁国公府三等威烈将军夫人。这是荣国公府出身的北静王府世子妃,我是定安侯府靖宁县主,家姑母正是世子妃之母。”

她一言说尽三人亲戚关系。司药见她两人虽年轻是晚辈,但身份皆比三等将军夫人高,想来能做主——这宫内也无别人能做主了,便道:“本来女子年高有孕便比年轻时危险,这位将军夫人着实年岁不浅了,若是要保胎,未必一定能保得住,就算勉强保到生产之时,也有七八分可能会难产。”

王熙鸾心底沉了又沉,已在打算劝说贾敬夫人别留下这个孩子。

可司药话还未说完:“可如今将军夫人月份大了,便是不留这胎,危险也不小,若是落胎后血崩不止,也会有生命之危。”

贾元春手指微动,王熙鸾把她的手握住,贾元春反攥回来,问:“那,司药的意思是……不管要不要留这个孩子,大伯娘都有可能会……”

司药点头。

王熙鸾不甘心,跟着问:“那是留下这个孩子更危险,还是不要这个孩子更危险?”

司药道:“真要说起,自然留下孩子危险更大,但差别不算很大,微臣不敢保证落胎后将军夫人身体仍如往常健康。”

女史已把参汤拿来,和典药一同一点点喂给贾敬夫人。司药又给贾敬夫人施针止血。

贾元春手紧紧握住王熙鸾,不叫王熙鸾说话,犹豫再四,道:“时辰不早了,大伯娘这般在宫内到底不妥,还请司药暂开个保胎方子,再同我去回禀皇后娘娘,将大伯娘送回府上去罢。这孩子留不留,还是得大伯娘醒了再说。”

王熙鸾知这样是最妥当的,暗自吸一口气,道:“如此甚好,我多得皇后娘娘之恩,得赐宫内女官做先生。若皇后娘娘应允,我便命人回家里传话,请家里送陈司药到宁国公府。”

如此,她还能让人多说些为贾敬夫人身体着想的话,宁国公府欠她一个人情,想必会听些。

一个是年将五十的当家太太,一个是不知是男是女的嫡出孩子,宁国公府会怎么选呢。

思及宁国公府贾敬贾珍父子,王熙鸾不愿再想下去。

只希望贾敬夫人能以自己为重。

司药属早把各样常用的汤药备好,看贾敬夫人喝了一碗参汤,又给她喂下一碗保胎药,王熙鸾留下守着,贾元春和司药往正殿去,请皇后的示下。

两刻钟后,贾敬夫人还未醒,贾元春和司药已回来了,旁边还跟着五皇子妃。

王熙鸾忙起来见礼,她和五皇子妃是同爵,五皇子妃也忙还礼,道:“母后命我来看这里还有没有什么事,若威烈将军夫人动得了,还是请回府诊治,今日宫里忙,怕顾不上将军夫人,反给耽误了。”

这话说得好听,其实还是怕贾敬夫人有个意外,让宫里染了“晦气”。

可规矩如此,怪不着五皇子妃,场面话王熙鸾也会说,她还正有话想问五皇子妃,机会难得,她便和贾元春并五皇子妃道:“看这样子,大伯娘一时是醒不了了,我想请五王妃与我同把大伯娘送到宫门处,不知五王妃方便不方便?”

她为了避些嫌疑,故意语气上挑些许,话里似有两份为难。有心人听了,便似是王熙鸾要为五皇子六皇子使人当街劫持她的事问五皇子妃一般。

五皇子妃马宁乐是个聪明人,如何不知王熙鸾的意思?况五皇子被关在宫内,连过年都没被放出来,瑶妃在宫内的地位虽是一落千丈,却并没到毫无出手之力的地步。

马宁乐见瑶妃先还不吝银子要救五皇子六皇子,没过几日,却好似没生这两个儿子一般,她要试探瑶妃,略问得勤了些,瑶妃便连她也不见,是以她对情势变幻也隐隐有所察觉。

两人眼神相对,贾元春却替王熙鸾发急,怕她得罪了五皇子妃——焉知瑶妃便没有翻身之日?

“五王妃千金贵体,怎可为这等小事劳动。还是我和妹妹一起送大伯娘出去罢。”贾元春拍一拍王熙鸾的手,语带嗔怪,“你也太不知礼了。”又对五皇子妃抱歉一笑,“她年纪小,不懂事,请殿下莫要怪罪。”

王熙鸾笑道:“我是想着五王妃常在宫内,比姐姐和我熟悉些,姐姐一说我,我也觉得是我的不是了。”

说着,王熙鸾便要起来给马宁乐赔礼。

马宁乐忙起身拦住,笑道:“这有什么,我本便是母后派来帮忙的,能亲把将军夫人送到宫门,我也好和母妃复命。”

贾元春观她二人行动言语,似是明白了什么,对王熙鸾摇头道:“今日劳动了五王妃殿下,来日可要好生谢过。”

又过半刻,软轿备好,又是大力宫女把贾敬夫人抱至车内,王熙鸾把手往贾敬夫人躺过的褥子上一摸,指尖便沾了一点红。

在宫内有许多不便,一切为了吉利和礼数,司药给贾敬夫人诊治时,并没给贾敬夫人擦拭身下血迹。

马宁乐并没到能在宫内乘软轿的位分上,只给贾敬夫人和王熙鸾分别叫了一个软轿。王熙鸾自然要和马宁乐谦让,与她同上了轿,轿内只有她们两人,轿外是慧露慧棉和马宁乐的心腹,正是难得能说话的机会。

从凤藻宫到宫门只需不到两刻,时间紧,王熙鸾直接问:“你为什么要帮我?”

马宁乐腹中早准备好了许多要和靖宁县主说的话,却没想到靖宁县主会问得这么直接。

靖宁县主,应是不爱听那些虚言的。

“说得好听些,是不忍你们姐妹遭此劫难,但真要说实话,还是为了我自己更多。”如果细听,能听到马宁乐的声音里带着忐忑,她腹中多少言语,全都化成几句话,“我想好好儿的活着,如果能和你,和定安侯府结个善缘,我能平安的可能就会更大些。”

她抬头看着王熙鸾:“不知我这个善缘,算是结上了吗?”

都是挣扎求活的人,王熙鸾无意为难马宁乐,她笑着说:“结上了,我和定安侯府都记得你这个情分。”

马宁乐才要放松,王熙鸾的下一句话已经出口:“今日我还有事想请你帮个忙。”

“是什么?”马宁乐霎时又紧张起来。

王熙鸾一笑:“你放心,不是什么大事,不过烦你说一两句话。”

她不叫马宁乐为难,跟着就说:“我听得按照规矩,外眷入宫领宴,只到黄昏便散,晚上便是后宫内家宴。我今年头一回得幸,能入宫领天家赐宴,又年轻贪心不足,想着能一同把后宫内宴也见识一番。”

“只是家母尚在病中,我不好撇下家父家母,独个在宫内享乐,也不好提这事,不能托给别人,只能请殿下替在宫宴要散时留我几句,若能得皇后娘娘发话留我在宫内,我再感激不过。”王熙鸾知道马宁乐能听懂她的意思。

马宁乐也确实听懂了。

她先还绷得住,可越往深里想,心内的惊惧涌到喉咙口,便似要溢出来一般。

王熙鸾把手搭在马宁乐肩膀上,马宁乐哆嗦了一下,王熙鸾低声道:“我会尽力保你平安,你提前知道了,也能想法子自保。”

“怪不得……怪不得!”马宁乐口中喃喃,“怪不得我今日总觉得不对,处处都不对……”

她声音也止不住的发抖:“县主,我能不能问,今晚……会是谁?”

王熙鸾缓缓摇头。

马宁乐眼中的光暗了又暗。

软轿不住往前行,两刻钟过得很快,马宁乐低着头,表情不断变幻。

下轿前,马宁乐主动握住王熙鸾的手,她说:“我会留你,我不知道定安侯府为什么放心让你在宫里,但是,你一定要小心行事。”

皇后、太子妃、戚贵妃、文贵妃、瑶妃,哪一个是简单人物?

王熙鸾回握马宁乐:“这是你的好意,我知道。”

她下车,看着宫女把贾敬夫人挪动到宁国公府的马车里,吩咐含雪紫烟:“你们两个分头带着人,含雪跟到贾家,把事说给荣国公夫人、神威将军夫人和咱们家大姑太太,你知道我的心思。紫烟,你回咱们家,把陈先生请到荣国公府。再……让琼玉往北静王府去,替我探望北静王妃,带我的话,就说知道王妃病重,今日不能亲自过去,等来日必会亲到府上拜望。想法子多提两句元春姐姐。一定要亲口当面和北静王妃说。让琼瑶替我在娘面前请罪,请娘饶恕我自作主张。”

马宁乐立在后面,看靖宁县主将定安侯府和宁国公府的人都只当自己的人使唤,忽然想到,靖宁县主说话时,是把她和定安侯府分开说的。

靖宁县主和定安侯府,都记得她的情分……么?

下午未时二刻(下午一点半),北静王府内,北静王妃刚由徐侧妃服侍着吃了药。

徐侧妃放下药碗,忙着拿帕子给北静王妃擦拭嘴角,又服侍北静王妃漱口,再换张帕子,指尖捏了指甲大小的一颗蜜饯,送到王妃嘴边。

北静王妃一张嘴含了,由丫鬟们扶着倚在枕上,笑道:“你忙了一上去,快回去歇着罢。”

她面色苍白,看着已是不能再虚了,声音也又低又弱,说一句话要喘两次,看上去分外可怜。

但看在徐侧妃眼中,便是北静王妃是个病不死的,病了十几年,年年都要病几个月,一年比一年重,偏都叫她撑了过来!先把世子养到十来岁立住,又张罗着给他定亲,娶亲,定了这样的好世子妃,看着他成婚,连王爷都说世子这是成人了,她却还不死!非占着这王妃之位!

难道她还想再等世子和世子妃生十个八个孩子再死?世子妃过门快一年了,半点动静都无,她怕是等不到那日!

这么躺着在床上活着,有什么趣儿?

徐侧妃心内如何不忿,却做出一副柔顺样子,道:“王爷临行前,吩咐妾身定要照顾好娘娘,求娘娘垂怜妾身,别赶妾身走,不然等王爷回来,知道妾身躲懒儿不在娘娘身边服侍,要怪罪妾身了。”

她这副样子看得北静王妃的陪嫁嬷嬷眼中出火!

北静王妃却不甚在意,咳嗽两声,道:“既这样,你在外间等着便是了。”

她时日无多,本不想多和徐侧妃计较,叫徐侧妃回去原是好意。既然徐侧妃不领情,她也没必要白费那个心,让她累着去罢。

难道王爷还会为徐侧妃服侍她一整天和她不高兴?

她给溶儿娶了个好世子妃,世子妃本人多么端方能干不必说,只要世子妃的亲舅舅定安侯,和荣国公府分出去的靖安伯不倒,王爷便不会让溶儿有事。

所以就算世子妃一年都没有好消息,她也不着急了。

便是世子妃不能生,侧妃姬妾们也能生,终归都是溶儿的孩子,也动摇不得世子妃的位置。知人知面不知心,现在看世子妃没有不好的地方儿,可她还要防着世子妃娘家势大,再压过溶儿一头。

定安侯的亲妹妹,世子妃的亲娘,当年不正是要压过荣国公府大房?若不是有靖安侯在,贾珠又命不大顺,只怕现在荣国公府都是世子妃亲娘的天下了。

世子妃虽不在贾宜人身边长大,但女肖母,亲母女,谁说得准呢。

吃饭吃药加起来也只有半个时辰,但北静王妃已甚觉疲累。她昏昏沉沉,闭上眼睛却睡不着,正在迷糊间,听到外间似有动静。

“是什么事?”北静王妃勉强睁开眼。

陪嫁嬷嬷快步走过来,柔声道:“王妃,是定安侯府靖宁县主派人来了,说替县主来看王妃。”

定安侯府怎么这会子派人来?靖宁县主不是在宫里?

北静王妃抬手:“扶我起来。”

陪嫁嬷嬷忙说:“王妃莫要劳累了,外头有徐侧妃在,让她……”

北静王妃皱了眉:“快扶我!”

因着着急,她嗓子卡住,只发出三个尖锐的气音。

陪嫁嬷嬷吓得不敢再劝,忙把北静王妃扶起来,叹道:“王妃这是何必。”

北静王妃无力对嬷嬷解释,只抬手指着外头。

陪嫁嬷嬷见这样,哪儿还敢耽误?忙着出去传话。

外间,琼玉恭恭敬敬立在地上,嘴里的话却不客气:“县主是命奴才来拜望王妃娘娘的,便是王妃不方便见,也该听王妃身边的人说,若只见了侧妃娘娘便回去,奴才不好和县主复命。”

陪嫁嬷嬷到外间时,正听见这一声儿,看徐侧妃气得眼神都变了,陪嫁嬷嬷心里痛快了不少,也不敢再让定安侯府那娘子接着往下说,忙道:“冯娘子请,我们王妃正等着您呢。”

琼玉对徐侧妃一礼,转身低头往陪嫁嬷嬷处去。徐侧妃心里窝着一团火,偏生不能发作,只得看着琼玉被陪嫁嬷嬷领进去,心内对定安侯府的恨又添一层。

陪嫁嬷嬷边往内领琼玉,边试探问:“今日是大年三十,怎么定安侯府这时候让娘子过来?”

多走几步,离北静王妃的卧房近了,琼玉才笑道:“是因我们县主在宫内听得世子妃娘娘说王妃有恙,恰宁国公府威烈将军夫人身上不好,我们县主送夫人到宫门,便命我来看望王妃娘娘,请王妃放心,世子妃在宫内一切都好。”

她这话说得前言后语有些不搭,且世子妃是表姐,靖宁县主是表妹,按理不该说这话。北静王妃在内听了,心中不知转了几回。

因北静王妃躺在床上,不是见人的打扮,陪嫁嬷嬷只把琼玉领到北静王妃卧房门外,琼玉行了礼,把县主听世子妃之言令她来拜望王妃的话又说一遍。

北静王妃问了琼玉几句,越听越觉不对,她命陪嫁嬷嬷把侧间和堂屋的门关上,又问琼玉:“你们县主还有什么吩咐你的没有?”

琼玉回:“县主现在宫内,传出话,说等出了宫,定会亲来探望王妃。县主和世子妃娘娘从小一处长大,和亲姐妹一样,王妃是世子妃的长辈,县主理应来拜望。”

这下,北静王妃彻底明白靖宁县主想说什么了。

命陪嫁嬷嬷好生把定安侯府来人送走,北静王妃抬手捂住额头,思绪纷纷在她脑中乱转。

溶儿在宫内……溶儿还在宫内……

她支撑不住,身子歪在一旁,服侍的人惊得忙去扶,又叫在王府的御医。

陪嫁嬷嬷送走了琼玉回来,见北静王妃面如金纸,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唬得慌了神,不知该如何是好。

“嬷嬷!你去!”北静王妃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抓住嬷嬷,“你去宫里,赔罪,让溶儿回来!让他回来,好歹送我一程……”

嬷嬷哭道:“都是那定安侯府,做甚这时候派人来看王妃!”

作者有话要说:  注1:文中礼节规矩都是巫杜撰的,不代表红楼原书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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